我结识王先生实属偶然。
一天上午,我和朋友应邀走进美丽村庄的村委会大院,和村党支部谢书记座谈。我不知是谢书记的特意安排,还是正常的会客,他是在办公楼下面的文化室接待我们的。
文化室中间的大案子上,摆满了各种图书杂志,四面墙上悬挂着反映本村欣欣向荣的大幅照片和国家、省有关部门颁发的各种荣誉奖牌,还有本土艺术家漂亮的书画作品。眼前的一切,让我感到惊奇:一个远在天涯海角的普通村庄,竟有如此浓郁的书卷气息、崭新的时代风貌,真是令人耳目一新。谢书记用浓重的本地方言介绍了村里的基本概况,并告诉我们,“文化兴村”是他们村的发展目标,也是兴村之路和强村之本。听完谢书记的介绍,我拿起眼前的一本散文集《我的家乡》,随便翻阅起来。这本书既有对家乡遥远历史的回忆,也有对当今新村新貌的颂扬;既有对家乡民风民俗的介绍,也有对秀美山水的礼赞。每一篇精短的文字,都充满作者浓浓的乡情爱意。这正是我需要的一本书,因为我从黄河岸边来到美丽的南国椰乡,对这里的一切都知之甚少,急需了解此地的风土民情、一草一木,以便入乡随俗,融入到他们的生活中去。此书作者署名王建光,再看《自序》,又知是一位生于斯长于斯的本土学者。于是,我便有了拜见和请教王先生的愿望,问谢书记如何才能见到王先生。热情好客的谢书记告诉我,王先生现已退休,家就在村西的大路边上,可随时去找他。
回到客舍,我并没有立即去拜访王先生。我与他素未平生,不能贸然行事。
快过春节了,街道旁的火焰树、紫荆树和凤凰树繁花满枝,开得是那么火红、艳丽,装扮得整个村庄妩媚动人。午后,我正在客舍欣赏窗外的美景——连绵起伏的热带雨林尖峰岭和蓝天白云下的旷野风光,一个文质彬彬、身板硬朗的老人进屋来了。他说他叫王建光,是专门来找我的。他突然到访,让我有点手忙脚乱。我请他在沙发上坐下后,又泡了一壶茉莉花茶,才开始叙话。他递给我两本书,说是他新近出版的散文集,内容都是写家乡风物人情的,并请我批评指正。这让我受宠若惊,赶紧双手接过说,您太客气了!我初来乍到,对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,正想向您请教呢!我们各自简短地介绍了自己的情况,又喝茶聊天。王先生关心地问我在这里生活习惯不习惯?去附近的山里和海边玩了没有?并说如有需要帮助的,尽管找他。王先生软声细语,清瘦的身材,是一种典型的老知识分子模样。很快,王先生起身说,还要回庭院里浇菜,我只好送他下楼了。望着王先生骑上单车远去的背影,心想,我还没去拜访他,他却先来登门送书了,实在让我愧疚。他是怎么知道我客居此地的?一定是热心的谢书记告知了他。
我不能再犹豫了。只隔了一天,我也骑着单车,在村西找到了王先生的家。王先生家靠225国道,门口有一棵硕大的小叶紫檀树,蓊郁翠绿,如伞如盖。庭院里静悄悄的,数株黄花梨树洒满了绿荫,几只鸡鸭正在树下欢快地嬉戏……我想,自小生长在这块土地上,惯看山岚海涛、教书育人的王先生,如今身老还乡,忘不了的还是林泉之乐吧?往院里面走,是一栋崭新的小洋楼。不知王先生在楼下忙些什么,忽见我的到来,忙丢下手里的活计,迎了过来。他要我到客厅落座,我见楼下摆个小圆桌,心想,在此既能欣赏庭院中的农家风景,又似在林泉间品茶聊天,何乐而不为?于是,便谢绝了王先生的盛情。王先生泡了一壶自己采的野茶,又拿出两个本地出产的蜜瓜,让我品尝。他告诉我,他本人生活寡淡,烟酒不沾,茶也是喝点自己采的,并问我:“此茶的味道如何?”我实话实说:“不错,有点意思。”他高兴地笑了。我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家?他说,孩子都远在省城工作,家里就他和老伴了。老伴是个闲不住的人,每天都去瓜地里忙活,今天早起就走了。我问他平时在家都忙些什么?他说,他曾是县中学的高级教师,退休回来后,就想如何协助家乡的“文化兴村”战略,做点力所能及的事。这地方古时为延德郡,历史悠久,文化积淀深厚。如今,中华民族正在走向复兴的新时代,家乡百业腾飞,欣欣向荣。用自己的绵薄之力,做一些延续美德、传承文化工作,不正恰逢其时吗?几年来,他主持了村志和《延德》杂志的编辑和出版,受到上级有关部门的重视和读者的好评。他还想筹建一处文化场所,为村里的孩子创造一片幽雅的读书天地,也让家乡的父老乡亲闲暇之余,有一个娱乐的地方。目前,他正为此事筹集资金,呼吁奔走。
我听了感慨万端。王先生已过古稀之年,退休后还念念不忘发展家乡的文化事业,并不辞劳苦地为此东奔西走,这种无私的奉献精神该是多么令人敬仰!我又想,自己远离故土,来到天涯海角为客,能结识王先生,实在是一种缘分,是令人高兴的事。
自此以后,王先生经常骑一单车来客舍看我,我有事也骑一单车去请教于他,每次都相谈甚欢。我们还一起优哉游哉地去附近的龙沐湾,光着脚在松软而又温暖的白沙滩上散步,看美丽壮观的大海落日,听王先生谈小时候在海边捕鱼捉虾、苦度时光的故事。
有一天,我们谈起了本地的古老历史,谈起他主编的《延德》杂志。我说:“编这本杂志,从组稿、编排、筹集经费、跑印刷厂到发行,其中的甘苦,你能给我谈谈吗?”王先生笑笑,欲言又止。我知道他羞于谈编刊物的难处。其实,他不说,我也能体会到做这种“赔本生意”是多么的不易。但是,一个偏远的农村能办这么一本“功在当代,利泽千秋”的杂志,我认为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。更可敬的是《延德》杂志后面那些默默无闻、甘于奉献的人。为了交谈更轻松愉快一些,我换了话题,问王先生的老家是哪里?王先生顿时来了兴趣,他说,祖上是山东琅琊王家,明末社会动乱,先人从福建辗转迁徙至此。他本是根深叶茂三槐堂的后裔,到他这一辈已是第39代了。我听了大为惊讶,怪不得王先生喜欢书法,而且写得又是那么漂亮,原来是有源远流长的家传家风啊!此后,每次去王先生家,看到满院青翠欲滴的黄花梨树,便让我想到云台山竹林里的贤达身影,想到王羲之与亲朋修禊集会的兰亭,甚至想到唐代隐逸诗人孟浩然的涧南园……
除夕傍晚,远远近近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。我这是第一次在遥远的海岛上过春节,不免动了思乡之念,有点心神不安。一会儿坐在电脑旁,心不在焉地下棋,一会儿又走到窗前,茫然若失地观看临墙妩媚艳丽的炮仗花,还不由自主地诌了几句顺口溜:“中秋曾是蒙山客,除夕寄居在天涯,家家送穷杀鸡鹅,户户祭祖换香沙。窗前几树翠鸟啼,临墙开满炮仗花。碧海蓝天多踟躇,轻敲棋子过残腊。”说也巧,就在我百无聊赖之时,王先生笑容满面地提着一只鸭子进屋来了。他热情地对我说:“过年了,我杀了一只自家养的番鸭,送过来请你品尝。”我怔住了,接过肥大的番鸭,心里顿时热乎乎的,说不清是惭愧还是感动:“我应该先去看你,给你拜年。不想……”让他坐下,他说还有事,又匆匆走了。
我知道,王先生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爽快的人。
第二天中午,我把鸭子炖了一锅,请同来此地漫游的几个朋友共同举杯,欢欢喜喜过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春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