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到中年，一见倾心的事物几近于无。然而，那个周末在朋友的楼顶花园发现碰碰香的时候，还是不由自主地失态了一下，不由自主地为之侧目、驻足、颔首，就差没有为之倾倒了。
朋友说，它叫碰碰香。
碰碰香，仿佛天赋异禀，果然一碰就香。芬芳四溢中，让人顿觉赏心悦目、神清气爽。
朋友说着又往前走去，他那里多的是奇花异草。同行的还有三五友人，他们随他徐行到曲径通幽的花园尽头。那儿有一阁楼，也是茶室，大家开始赏花品茗、作画写字。他们热闹了大半天，才发现少了一个人，就高一声低一声地喊我，还有人拨响了手机。朋友一路踅摸过来，见我还停留在碰碰香跟前，不由笑了说，你喜欢，送你一盆好了。
这我心里就踏实了。只是叫人家看穿了意图，多少有点不好意思。
朋友说，用不着不好意思，碰碰香很好养，插枝即活，回头他再多培育几盆就是了。
那天到场的，是几个散落在城乡各处的文朋诗友，难得一聚，下一个节目是吃饭。有了碰碰香，我的心思已不在吃上，推说有事，抱起它先行告辞。不知谁在背后笑说了一句重色轻友，我也没管，心里别提有多美了。
回到家中，即忙不迭地浇水、松土、施肥、除尘，甚至还兴冲冲地剪枝移栽了一盆，极尽侍弄之能事。因为新鲜，开头那两天，有事没事就会碰它一下，再碰它一下。手贱易惹是生非，嘴贱又何尝不是！我怎么也不会想到，自己还没宝贝够呢，竟稀里糊涂地把它转手送给了别人。隔日有女同事乔迁新居，有人约我一道去贺喜。空手去显得脸皮太厚，但送钱什么的，又未免落俗。据说，碰碰香可驱蚊逐虫，可净化空气，可有效吸收甲醛、二氧化硫、氨气等有害有毒气体，一定更适合她的新居。打电话一问，她那里果然没有碰碰香，甚至都没听说过此等神奇的花儿，因而十分感兴趣。她的兴头倒是被我勾起来了，大约可以实现礼轻情重的预期。但事到临头，又有些不舍，毕竟这也是朋友送我的礼物。上纲上线的话，这行为简直就是始乱终弃。犹豫间，人家开始打电话催促上路了，顾不上多想，抱起它匆匆下楼。
不曾想这一去，竟是生离死别。
朋友只是告诉我碰碰香好养，插枝即活，但没告诉我怎么插枝。而我之所以舍得忍痛割爱，把好好的一盆碰碰香送人，除了磨不开情面，最根本的一个原因，在于我曾扦插过一枝，以为有此一粒火种，就不难造燎原之势。那枝脱离母本的碰碰香，头几天也看不出什么，半个月后就叶黄茎枯了，再怎么浇水追肥地抢救，终是回天乏术。眼睁睁地看着一粒火种变成一星灰烬，感觉真的很揪心，也很受伤，既欲罢不能，又欲哭无泪。林黛玉好歹有花可葬，我只能在无限放大的落寞中，矫情地凭吊花的亡魂。
这样失魂落魄了月余，终于又和朋友在一次画展上相遇。我心头抱愧，脸上汗颜，不是他先问起那盆碰碰香的生长情况，我是羞于说出这期间的前前后后的。朋友说，扦插碰碰香，宜在它长势最旺的时候，捡长势最旺的枝条，用快刀在其最下端切个斜角，然后放通风阴凉处晾着。切忌这边剪那边栽，得晾上五六天，晾到它的创口完全凝结收缩了，再扦插不迟。这样可保证创口遇水不溃烂，容易成活。一次性浇透水后，暂时就不用管它了，过上十天半个月，它自己就会生出根来。碰碰香喜欢透气性好的沙质土壤，耐旱不耐涝，不干透就不用浇水，潮湿或有霉菌的环境，可致其窒息，进而根沤茎烂。一句话，我之所以没扦插成功，就在于我殷勤献得太过头了。
我听了暗暗叫悬，庆幸那盆转送同事的碰碰香算是躲过了一劫。不然的话，怕也免不了被我宠坏，早就死于非命了。
朋友可能看出我对碰碰香是真动心了，转天又送来一盆。
可不真是动心了。
周敦颐说，水陆草木之花，可爱者甚蕃。可再蕃，也没听说过谁能像碰碰香一样，不需要怎么打理，却毫不吝啬地给你释放香气。要知道，它可不是只在开花时才香，也不是只有花朵才香，而是时时刻刻都香、枝枝叶叶都香。不说蝴蝶兰、杜鹃花多么难伺候，即便连比较常见的文竹，也需要以白糖做养分，才能保证它的颜值和长势。玫瑰、月季足够美，养起来足够提升你的品位，但也孤傲高冷得很。你碰人家一下试试，不碰得你满手毛刺、头破血流才怪哩。所以通常情况下，你无从把握玫瑰、月季的真实想法，不知人家是早已名花有主，还是压根就看你不顺眼，只能心下惴惴，敬而远之。由花事反观人事，情形何其相似乃尔！生活中，总是不乏一些习惯装睡的人，戒备森严，城府高深，你永远不知道怎样才能叫醒他们。从这个意义上说，碰碰香就率真可人多了。有一呼必有一应，甚至可说是一呼百应，要有多心领神会就有多心领神会。不仅你一碰它就香，它还会赐予你满手满身的余香，丝丝缕缕，久久不去。仿佛一经触动它富藏香气的开关，即唤醒了它的灵魂，点燃了它的青春，激活了它的生命，是以激情飞扬，是以心花怒放，是以士为知己者死、花为悦己者容。如果拿花喻人，拿养花比作寻伴侣，那么我想说，人生苦短，与其空耗年华，不得要领地试图破译玫瑰、月季的谜底，不如放下隔膜和猜忌，与碰碰香两情相悦，耳鬓厮磨，过朴素恩爱家常的时光。
现在，我已成功培育了数盆碰碰香，不要说阳台上是它了，书橱上也是，书桌上也是。读书写作累了的时候，不需要碰，看一看它，就有花香袭人，进而醒脑提神。随着对碰碰香的了解渐深，我的感觉不是已对它知之甚多，而是越来越为它着迷，越来越不敢等闲视之。
它每天都能给我带来全新的惊喜。
我发现碰碰香长势颇快，稍不留意就能长到盆外。层层叠叠之间，蓬蓬勃勃，蓊蓊郁郁，一派生机盎然。尽管深陷钢筋混凝土的重重包围，依然匍匐蔓延，兀自滴翠凝绿。一拉开窗通风，立刻婆娑起舞，活色生香，葳蕤得有点不真实。它全株披一层又细又密的白色茸毛，卵圆形的叶片交互对生，边缘有钝锯齿。我养的碰碰香只开过蓝色的花朵，据说还有白色、红色、粉色的。我还发现，碰碰香开花时呈伞形花序，次第绽放，一条枝上可撑开十余把蓝莹莹的花伞。晨色夕照或月光灯影里，瓣瓣娇俏，朵朵玲珑，瓣瓣朵朵皆楚楚动人。有人说碰碰香的味道像苹果，又有人说像薄荷，我觉得也仅仅是像而已。比起它俩来，它的气息更幽长深远，更清新自然，也更容易入脑入心。先前以为它只是具备极强的观赏价值，后才知道它的叶片花瓣泡入茶中酒中，会助长茶酒的香气。这便有君子成人之美、红袖悄然添香的情怀了，不由人不击节赞叹，不由人不心生欢喜和敬意。它甚至还是一道美食，既可烹饪，又可煲汤，且清炒、凉拌皆宜。殊为难得的是，它具有一定的药用价值：打汁吞服可清热降火，缓解牙龈喉咙疼痛；煮成茶饮可润肺止咳，缓解感冒和肠胃胀气；捣烂外敷则可消炎去肿，美容养颜。
碰碰香原产非洲好望角、欧洲及西南亚地区，为灌木状多年生草本植物，又名一抹香、触留香等。无论它在哪儿，也无论你在什么时候遇到它，只稍稍一碰，轻轻一抹，你就能触手可及它源源不断的芬芳。那是它的精气神，是它时刻都准备着蓄势待发的能量。朋友说，碰碰香的花语是：幸福，吉祥如意，乐观，有爱心。
诚哉斯言，感同身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