眼看着就要出境,道路越走越不平。举目望去,它蜿蜒崎岖的形状,形同命运,状如人生。即使一个人满腹经纶如孔子,他也不会想到,昨天还贵为一国大司寇,摄行相事,今日竟挂冠出走,从此开始颠沛流离的生涯。
不过,圣人流浪不叫流浪,叫周游列国。
燔肉不至 木梳引路
说来难以置信,直接促成孔子离开鲁国的,是他没吃到燔肉。这事若发生在少年儿童时期的孔子身上也便罢了,问题是他已过知天命之年,55岁了。燔肉是指一年一度的郊祭所用的烤肉,也即供品。自周王室至诸侯列国,祭祀乃事关江山社稷的大活动,动辄成百上千人,声势隆重。但公元前497年春天发生在鲁国的这次祭祀是个例外,如同儿戏。鲁定公姬宋无心祭祀,苦于王公贵族已做好例行准备,才不得不走个过程。当日恰逢一场倒春寒,他露了一下脸就打道回府了。依照规矩,一旦礼毕,国君应将燔肉与亲臣重臣分享。但姬宋连列祖列宗都顾不上了,遑论燔肉!
燔肉与女色有关。公元前500年,齐国约鲁国举行夹谷会盟,却暗藏杀机,欲胁迫姬宋签订霸王条款。齐国时运不济,遇到了陪姬宋赴约的孔子。孔子运筹帷幄,预先伏500精兵强将于此。缔结盟约间,孔子见招拆招,数度化险为夷,不仅叫齐国损兵折将,还索回了汶、郓、龟三块失地,外交上完胜。
夹谷会盟原本由齐国动议发起,到头来自取其辱,一败涂地,君臣皆不甘心。时有“孔子为政必霸”一说,看来还真不是空穴来风,值得高度警惕。一朝他兵强马壮,齐国作为鲁国近邻,势必最先遭殃,受到更大威胁。一计不成,又生二计。事隔三年,齐使带领80名训练有素、浓妆艳抹的美女和120匹身披五彩鞍鞯的骏马来到了鲁国国都曲阜。齐国的算盘是,孔子乃守礼之士,让香车美女去乱姬宋心志,定能四两拨千斤,成功离间他们的君臣关系。
果不其然,齐国成功扳回一局,大获全胜。那些美女都是精挑细选的,按现在的话说,可称之为公关小姐,个个国色天香,人人千娇百媚。她们先取道司徒季恒子,又通过他,围猎姬宋。君臣二人次第沦陷,分分钟叫人家搞定。自得了美女良驹,鲁国宫廷便成了声色犬马的场所,天天笙歌,夜夜艳舞,上什么朝,理什么政,祭什么祀哟?
燔肉还与堕三都有关。三都即费城、成城、郈城,分别为鲁桓公三个儿子后裔的封地城郭。其中,孟孙氏为司空,叔孙氏为司马,季孙氏为司徒,世称鲁国三卿。时季孙氏势力最大,掌控着鲁国国政。
当初周王室制定全国宪法《周礼》,明文规定诸侯城墙多高多长,大夫城墙多高多长。上述三城拥兵自重,壁垒高筑,早已超过了规定数值,算是违章建筑,应予拆除。孔子一生致力于恢复“周礼”,堕三都是他摄行相事以来推行的一项重大改革,明里拆墙,实为削弱这三大世袭王孙贵族的势力影响。人家怎么能干?
三都中势力最弱的是郈城,为叔孙氏封地。除了他家城墙被拆除,其他暴力抗法的抗法,愤而造反的造反,鲁国上下一片混乱。堕三都历时大半年,到头来不了了之。疙瘩就这么结下来了,三大家族无不视孔子为眼中钉肉中刺。
恰在这个节骨眼上,齐国审时度势,进献美女良驹。所谓官场失意、情场得意,让堕三都事件搞得焦头烂额的姬宋、季恒子等正好借此释放一下自己,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。他孔子看不惯,且让他看不惯好了。反正他看惯的事情也不多。
祭祀当日,孔子一直等到天黑,不见宣他入宫;翌日又苦等一天,肉味仍未曾闻到。正黯然神伤,弟子子路来报,燔肉已被季恒子家臣悉数瓜分。燔肉事小,信息量却大,分明在说,孔子这个数一数二的重臣,此刻已无足轻重如敝屣。《孟子·告子下》中的“孔子为鲁司寇,不用,从而祭,燔肉不至,不税冕而行”,以及《春秋明经·公围城公至自围城筑蛇渊囿》中的“女乐至庭,而圣人以燔肉去”,说的都是这一事件。一块肉如此出籍入典,也算春秋战国时期的一大特色了。
就这么着,孔子带上几个贴身弟子愤而离鲁,踏上了遍寻天下名君圣主的漫漫长路。
行至鲁、宋、卫交界处,孔子停车下来,望哪哪苍茫。他虽在鲁国长大,但祖籍在宋国,且妻子亓官氏系宋国人,思想上是有去宋国的意向的。子贡说,西去便是卫国,是他的家乡,有亲朋故旧在,多少有个照应。子路也说,他妻子的娘家哥哥颜浊邹在卫国做官,十分仰慕孔子,当会在卫国国君面前举贤荐能,不如就去卫国。
回望故国,孔子迎风流泪,当着弟子的面,又不好太儿女情长,转脸见一年轻女子正在濮水岸边的桑林间采桑,岔开话题说:“欲知卫国民风民俗,当向百姓口中采风。谁去向那位女子探听一下情况?”
子贡自告奋勇要去,颜回也抢着说:“回愿前往。”
走到少妇跟前,颜回拱手一揖说:“大嫂好。我有一事相求,不知肯否相助?”
少妇转脸看见一个弯腰施礼的白发老者,可他一抬起头,满面风尘又遮不住一张娃娃脸,一时猜不出他实际年龄,也不管他喊啥了。她以为他要问路,让他有话直说,能帮尽帮。
既为采风,自然不能只是问个路那样简单。颜回刚二十出头,还没踏上社会,有点学生腔,见她头发间别着一把檀木梳子,灵机一动说:“吾有徘徊之山,百草生其上,有枝而无叶,万兽集其里,有饮而无食,故向大嫂乞罗网捕之。”
这话咬文嚼字的,少妇忍不住要笑,难怪他少年白头,敢情都是读书读的?她从发间取下梳子,递过来说:“拿去用吧。”
这下轮到颜回诧异了,一边接梳子一边问:“大嫂不问原委,即取宝栉与我,是为何故?”
少妇没见过如此酸文假醋的人,借东西就借东西,还打什么谜语?还什么宝栉?“徘徊之山,”她浅浅一笑说,“是你首脑吧;百草生其上,有枝而无叶,是你头发吧;万兽集其里,是发间生了虮子虱子吧;乞罗网而捕之,是要用梳子赶走吧?故借给你梳子。难道还别有深意,我理解错了?”
颜回一边梳理头发,一边暗暗吃惊。回来一说,孔子也赞不绝口:“此妇人之智慧,我自愧弗如!可见卫国教化已普及闺门,我等就去卫国好了。”
此后孔子居卫10年,传经讲学,著书立说,确定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儒家思想体系,与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少妇关系渊源。春日风大,且树枝易挂乱头发,她才别了一把梳子,不期竟成为改变孔子师生行程的媒介,成就一段佳话。可见决定历史走向的人物,不仅有挥斥方遒的英雄,也有采桑林间的民女。因缘际会,采桑女于此不可或缺。
弄臣发难 弟子还击
方向既定,孔子师生俱踏实下来,折道向卫国前行。卫国都城在帝丘,今濮阳县城。放眼望去,人烟稠密,商铺林立,一派繁荣景象。
颜浊邹看见孔子师生,大喜过望,一安顿下他们,即忙不迭地将此消息说与主政大夫史鱼、大将军孔圉、士大夫蘧伯玉等人。大家达成共识,有孔子师生辅佐,卫国可从列国中脱颖而出,故联名向卫灵公姬元举荐孔子师生。
卫国建都朝歌,今淇县。起初是大国,疆域覆盖今天的河南鹤壁、安阳、濮阳,河北邯郸、邢台部分,山东聊城、菏泽部分,方圆四五百里,幅员辽阔。历史上出现过多位贤君明主,如第一任君卫康叔姬封,又如第十一任君卫武公姬和,都励精图治,颇有建树,深得万民称颂。《诗经·卫风》中的《淇奥》一诗,就是人们咏叹姬和的歌谣:“……有匪君子,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……”姬和95岁高龄时还勤政自律,曾作《抑》诗自勉,留下“投我以桃,报之以李”等名句广为传唱。至第十八任君卫懿公姬赤,形势急转直下。他好鹤成癖,耗去大量人力物力,狄人入侵,顷刻失国,生生给人家剁成肉泥。姬赤昏庸,但他远嫁许国穆公的妹妹却才貌双全,深明大义,史称许穆夫人。惊闻国破家亡的消息,许穆夫人星夜奔来,并写下《载驰》这一千古绝唱:“载驰载驱,归唁卫侯;驱马悠悠,言至于漕。大夫跋涉,我心则忧;既不我嘉,不能旋反……”征尘滚滚中,一位策马如飞、驾车如风,忧心如焚、视死如归的女英雄扑面而来。许国大夫追来劝阻,要她返回,那是一千个一万个不答应。
许穆夫人是我国第一位爱国女诗人,也是世界第一位女诗人。正是在她的奔走呼号下,卫国民众散而复聚,操起刀枪棍棒浴血奋战,齐国也派来救兵声援,终赶退狄人,由满目疮痍的朝歌迁都楚丘,今滑县。公子姬申被立为新君,卫国得以复国。然经此重创,卫国疆域大面积缩水,沦落成一个弹丸小国。风雨飘摇中,战乱和自然灾害频生,卫国又迁都帝丘,一度沦为齐、晋附属国。至第二十八任君卫灵公姬元,局面渐次扭转,农桑工贸初现峥嵘。
孔子师生就来在姬元任上。
姬元高规格招待了孔子师生,专设国宴欢迎。他热烈地说:“列国盛赞孔门弟子三千,兼通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六艺的贤者七十有二。今日有幸亲睹诸子风采,真乃人生一大快事!机会难得,夫子何不阐述仁学,开我茅塞?”
孔子思忖,弟子中或文韬或武略,将帅之才虽不见得有七十之众,但委实各有所长:小者擅长工商贾肆,大者可治千乘之国。但初来乍到,如直言相告,是否有自吹自擂之嫌呢?
卫国既有史鱼、孔圉、蘧伯玉、彦浊邹等良相贤臣,也有公孙朝、弥子瑕等弄臣。他们不稀罕孔子的才学,倒担心姬元真的重用孔子,先后发问,孔夫子学识渊博,不知师承何门?既为圣人,又有一众弟子追随,不在父母之邦效力,来卫国做甚?
话里含讽带刺,戳住了孔子的痛处。他想姬元的问题倒还有诚意讨教的意思,这二人则明显在故意刁难了。既如此,不妨叫他等见识见识孔门风采。思想至此,孔子微微笑道:“适才国君询问仁学,我不好自夸,现在且让我学生回答你吧。”
孔子话音未落,子贡早在一旁听不下去了,抢在子路、颜回等前面说:“贤者识其大,庸者识其小。夫子博采众长,自成一家,何必有固定的老师呢!众位大人以此问道,实不知学之道也。夫子之道,犹如红日光照天下,岂能暖一邦一国乎?”
又说:“夫子在鲁,名盛禄厚,今辞职来此,不过一心仁学,焉求名禄?至于夫子门下弟子,我虽不完全了解,但志趣相投者也有三五子:我师兄颜回,一箪食,一瓢饮,不迁怒,不贰过。诵诗崇礼,谦逊好学。我另一个师兄子路,智勇过人,不畏强暴,不欺弱寡,擅长政事,兼能治军。我端木赐,字子贡,本地黎阳人。国君和恩师,乡情和友情,于我心中一样重。我亲眼所见子张、子夏等师兄师弟皆人中龙凤,出我之右者众矣。我在同窗诸子中最为不才,但也曾出游九州,从未见过如我孔门弟子这样人才济济也……”
子贡侃侃而谈,口若悬河;言之凿凿,掷地有声。最不才者尚且如此,弟子尚且如此,何况出其右者,更何况师者!姬元连连颔首,频频称是,公孙朝、弥子瑕等人则惊得瞠目结舌,羞得脸红脖子粗,面面相觑中,好半天接不上话来。
局面是姬元率先打破的,欣然说道:“早听说孔门师生皆饱学之士,今听君一席话,果然不同凡响。值此幸会,不胜快慰。别的先不多说,寡人聊备薄酒一杯,请各位举樽尽兴。”
郁闷的气氛一扫而过,宾主把酒言欢。酒过三巡,姬元问道:“夫子在鲁俸粟几何?”
孔子在鲁享受的是上卿待遇,据实回说:“俸粟六万。”
“这个好说,”姬元大手一挥说,“你在鲁俸粟六万,我亦供粟六万。来日再委以重任!”
无功受禄 曲诉衷肠
接下来,孔子师生就住在颜浊邹家。因有上卿待遇,或采风讲学,或著书立说,时光倒也不难熬。传濮阳县渠村乡公西集村、清河头乡堤口村、五星乡堌堆村等处,都曾是孔子讲学的地方。
姬元亲眼见证了孔子师生的风采,打心底里赏识,弥子瑕给他泼冷水:“老话说,害人之心不可有,防人之心不可无。孔子终归是个外国人,谁知他在打啥算盘哩。鲁卫虽是近邻,但并不一个鼻孔里出气。他自己的国家都不用他了,咱却反其道而行之,岂不授人以隙,伤了两国和气?”
弥子瑕这番话也不全是无中生有。时卫国与晋国战事不断,与蔡国、陈国也多有摩擦,要是再跟鲁国交恶,可真就腹背受敌了。姬元6岁登基,已在位38年,早没雄心壮志了,且身体欠佳,常让夫人南子摄行国政。“寡人已说过用人家,”他有些不快地说,“如今搁置下来,岂不成了戏言!”
姬元一动摇,弥子瑕更有话说了:“不劳他半分精力,主公已给了他和鲁国一样的俸禄,何曾戏言了?主公爱贤惜才,天下尽知。为坐实这一信誉,窃以为还可派去一人,明为招待,实则考察。若果真无事,再任命不迟。”
弥子瑕职位不高,文无安邦之策,武无定国之力,却生得一副好皮囊,算个帅哥,颇得南子好感,可自由出入宫廷。南子常给姬元吹枕边风,弥子瑕慢慢得宠弄权。
弥子瑕等弄臣仕途走上坡路,意味着卫国国力走下坡路。姬元懒得动脑子,说你看着办吧。弥子瑕好不得意,安排家臣公孙余假去侍奉孔子。有一次,子路忍不住问颜浊邹,国君这样晾夫子,究竟意欲何为?
颜浊邹同样失落。他原以为引孔子入卫,自己立了大功。他想,依孔子在鲁国堕三都的魄力,用不了多久,就可剑指弄臣,驱逐弥子瑕等几个跳梁小丑,还世道以清明。不期人家先下手为强,还安插了一个耳目进来,处处如芒在背。“自古宫门深似海,”他苦笑着说,“君心最难猜。为兄等进谏无果,算是害了你们师生啊。孔大将军早叫我给你说,鸟择良木而栖,别耽搁了人家师生前程。可我不甘心,不舍得你们走,才一直没说。”
孔圉是姬元的乘龙快婿,常就生活、工作上的事请教咨询孔子。“敏而好学,不耻下问”这个成语,即由孔子赞他而来。他在王权中枢,传达出这样的信息来,孔子师生一时怕无用武之地了。
这天,蘧伯玉传来请柬,约孔子前往府上赴宴。公孙余假慌得跑前忙后,装模作样地说:“得知夫子今往蘧大夫府上做客,余假特赶来作陪。免得主公怪我照顾不周。”
没有比公孙余假更称职的特工了,耳聪目明,无所不在。不巧又偏巧的是,有一只流浪狗正好从车旁经过。子路气不打一处来,扬手甩出去一鞭,随口骂道:“叫你这狗腿比马车跑得还快。”狗在地上打了一个滚,半天才爬起来,一瘸一拐地溜之大吉。
公孙余假一愣,皮笑肉不笑地说:“鞭到狗瘸,子路兄真是好鞭法啊。”
子贡则会心地笑说:“子路兄仁慈,打瘸它算是救了它,不然还不得叫马蹄子踩死?”
几个人皆话中有话,都打哈哈笑了。
因有公孙余假的参与,午宴大家并不尽兴。颜浊邹向来看不惯公孙余假这等小人,自他来府上假惺惺地照顾孔子,尤其看不惯,但那天却一反常态,找理由给他劝酒。比如祝他官运亨通喝六杯,祝国君健康长寿喝九杯,祝他全家得福喝十杯。喝了敬酒再斗酒,猜拳行令,推杯换盏,直把公孙余假喝得酩酊大醉,瘫成一堆乱泥。颜浊邹也有了些许醉意,给蘧伯玉、孔子等递一个眼色,又给公孙余假斟酒。蘧伯玉会意,感激地点点头,转向孔子说:“我最近购得一把古琴,请夫子鉴赏一下音色琴质。”
孔子说好,随他向后堂走去。原来,卫国宫廷暗流涌动,危机四伏,矛盾已趋白热化了。太子蒯瞆不满母亲与弥子瑕之间不明不白的关系,日前曾将蘧伯玉秘密召进宫,要他设法除掉弥子瑕。蘧伯玉说,除掉一个弥子瑕,如除掉一条狗,然而他是南子的亲信、姬元的宠臣,怕会引起一场大流血、大屠杀的宫廷政变,祸国殃民。而如果不答应太子的要求,又为不忠。如此不忠不义之举,岂是君子所为?蘧伯玉求教孔子为他想个万全之策。
一语未毕,公孙余假又跌跌撞撞地跑来,醉话连篇地说:“什么宝贝古琴,叫俺也见识见识。”
孔子微微一笑说:“蘧大夫且取琴来,让孔丘献丑弹上一曲。”
蘧伯玉拿出琴,孔子趋前一步坐下,清越琴声在他的手指下如水一样流动。一曲未了,蘧伯玉捻须颔首,由衷地说:“夫子好琴艺,伯玉受教了。”
孔子弹的是一首古曲,讲商朝伯夷、叔齐兄弟为避免宫廷之争,一起奔往深山的事。公孙余假不学无术,哪里能懂?转天例行上朝,蘧伯玉奏本请假,二老抱恙病榻,须回老家侍奉数日。姬元不知个中原委,点头准奏。
离开蘧府,孔子给弟子说:“危邦不入,乱邦不居。我等来卫十月有余,有我不多,无我不少,该是离开的时候了。”众弟子欣然应诺。一行人遂简单收拾了一下,别过颜浊邹,从西南出帝丘,往陈国进发。
匡地受困 鼓歌解围
去陈国的路颇为不顺,险象环生。由卫至陈必经匡城,今河南长垣一带。因孔子相貌酷似歹人阳货,匡城人把他们住宿的客店团团围住,困了五天之久。
彼年,阳货曾在此欺男霸女,烧杀抢掠,犯下滔天罪行。匡人扬言,剥其皮、断其筋,饮其血、食其肉,也难解心头之恨。无端遭此诋毁,众人百口莫辩。孔子安慰大家说,周文王死后,文化典籍不都系他一身吗?天若要消灭周朝文化,那么他也就学不到这些文化了;既然天不想消灭这些文化,那匡人又能把他怎么样呢?
子路要杀出一条血路突围,孔子不许,说匡人既已认定他为阳货,再动武必火上浇油。唯做件非阳货可为之事,许可解围。所谓急中生智,俄顷,孔子一拍大腿说:“阳货一介武夫,动辄高声大嗓,出口咒爹骂娘。我等奏乐鸣歌,匡人听了,真假自辨,围可解矣。”
子路没好气地说:“乐器都在后院的车上,出不去门,拿不来丝竹管弦,怎样作歌?”
孔子说:“这有何难,拿剑来。你随身佩戴的宝剑、利箭,不仅是护身杀敌的武器,也是传情达意的乐器。任何时候,任何情景下都不许负气。”孔子说着,从子路手里接过宝剑,又拔出一根箭来,以箭击剑,轻轻地试弹了几下。
一阵如泣如诉的音符自剑锋箭尖弹出,外面的喧哗小了些许。众弟子抬起头,眼里无不一片湿润。尽管孔子也早饿得头晕眼花了,却抱剑在怀,笃定地望着大家说:“谁能告诉我,歌声出自何处?”
子贡一字一顿地说:“夫子曾教导我们,歌自心出。”
孔子点点头说:“然也。”
又说:“我等今日不唱诗,也不歌礼,只诉心中所感所想,匡人当会离去。”
说着,孔子自顾自地弹奏起来,箭剑合鸣,铮铮有声。孔子唱道:“众恶之啊,必察焉;众好之啊,必察焉。勤劳善良的匡地父老啊,兄弟播五谷,姑嫂织丝帛;邻里守望相助,祖孙教学相长。淳朴善良的匡地父老啊,晴耕雨读遭横祸,苦大仇深何时雪?我求仁德,驱厉鬼逐恶魔;我求仁德,送丰收降平和……”
孔子唱一句,众弟子跟一句,间以拍手和声,从窗口传向店外。渐渐地,外面的嘈杂声平息下来。有人窃窃私语,这样温文儒雅、声情并茂的歌声,阳货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可唱不来呀。立即有人接过话茬说:“这是自然。丘与货虽面貌相像,人品学识却是云泥之别啊。”
说这话的是蘧伯玉。他老家在匡地,省亲期间听邻居说终于逮住了阳货,知道信息有误。他清楚阳货现在晋国,正与赵鞅图谋霸业,倒很可能是孔子师生,忙策马赶来救人。
蘧伯玉在卫国做官,在家乡也颇有口碑。听他一说,大家安静了许多。店掌柜好几天没开张了,趁机让店小二打开了店门。孔子以箭击剑,一边吟唱一边走出门口,不觉已是泪流满面。蘧伯玉大叫“夫子”,孔子大叫“大夫”,执手相看泪眼,无语凝噎。
这时,邑宰简子也知道抓错人了,拨开众人,深深一揖,赔礼道歉:“草民鲁莽,有眼不识泰山,错将圣人当恶霸,多有冒犯,让夫子受惊受苦了,请赐罪!”
孔子百感交集,如做了一场大梦,又如在鬼门关过了一遭。他忙扶起简子,拱手还礼道:“人民疾恶如仇,你也身不由己,说罪就言重了。倒是我师生不明就里,一时想不出证明身份的好办法,劳烦贵地兴师动众。啥都不怪,就怪我生得偏像那恶人了。”
一场虚惊至此解脱。
就在蘧伯玉回家省亲,孔子师生受围于匡城时,卫国宫廷内乱不可避免地爆发了。蒯瞆买通一个叫戏阳速的杀手刺杀南子,未遂,遂畏罪潜逃至宋,后又至晋,亡命天涯去了。
从帝丘传来的消息说,内乱已平息,主政大夫史鱼重病,国家百废待兴,正是用人的时候。孔圉、颜浊邹等给蘧伯玉传话,如见到孔子师生,务必邀请他们再来卫国。
但是,此番回卫,孔子仍未受到重用。南子听说孔子奇人异相,博古通今,多次邀他进宫一见。孔子却不过,就去了。南子美而风流,名声不好。大约时间长了点,又大约是心虚,孔子一出来就说:“吾向为弗见,见之礼答焉。”这是说他原本不想见她,既然见了,总不能立即就走,便以礼相答。子路不高兴。孔子说:“予所不者,天厌之!天厌之!”弟子信不过,师者真是着急啊,以至于要赌咒发誓,如果我说非我做,会遭天谴的!会遭天谴的!子见南子,就此成为一段历史公案。
孔子再次离开了卫国。
卫多君子 弟子仕卫
早年,吴国圣人季札曾出使卫国,夸赞“卫多君子,其国无患”。孔子也是因为无比欣赏史鱼、孔圉、蘧伯玉、颜浊邹等人的坦荡磊落,才与卫国结下不解之缘。
卫多君子,表现在史鱼身上尤为直观。前文说他已重病,医无起色,终于撒手人寰,驾鹤西去。
重臣病故,姬元前往祭奠。因见史鱼尸首停放厢房,而不是正堂,且直挺挺躺在床榻上,并未装棺入殓,姬元又心疼又着急,问是怎么回事。史鱼儿子哭着说:“家父留下遗言,不准装殓!”
遗书白纸黑字写得分明,颜浊邹奉命宣读,不觉已是泣不成声:“臣史鱼为官数十载,不敢二心,从无别念。然虽犯颜直谏,却数言蘧伯玉之贤而不能进,屡斥弥子瑕之奸而不能退。我枉为主政大夫,生不能进贤退不肖,死亦不当治丧正堂,殡我于侧室,足矣。”
史鱼所为,是无比惨烈的尸谏,是不折不扣地死给你看。生以身谏,死以尸谏,铮铮铁骨,日月可鉴。孔子听说后不胜唏嘘,感慨万端:“古之列谏之者,死则已矣,未有若史鱼死而尸谏,忠感其君者也,不可谓直乎?”古往今来,虽不乏敢于直言相谏的人,但到死了便也结束了,从没见过像史鱼这样的,死后还用自己的尸体劝谏,以至诚忠心感化君王,难道不是秉直的人吗?
万幸的是,一向优柔寡断的姬元,终于雷厉风行了一回,立即着手人事调整,革了弥子瑕的职,升蘧伯玉为主政大夫。蘧伯玉向对孔子师生有好感,此番主政,自然会想到故人。他让人打探孔子师生的下落,诚意邀请他们再来卫国。
天下之大,但贤君主明主罕有。孔子离开卫国,赴曹、赴晋、赴宋、赴陈等均未果,在宋国还险遭杀身之祸,在郑国还被路人讥笑为“累累然若丧家之犬”,此刻收到蘧伯玉的信息,再古道热肠也不过如此了。
姬元也真是好脾气,再一次设国宴接待孔子一行。席间,他问孔子,可否兴兵伐蒲。孔子不假思索地说:“蒲地公叔戌乃卫之大患,乱臣贼子,当速以诛之!”
姬元哦了声说:“有人进言,蒲乃我卫国防御晋、楚之屏障,出兵伐蒲,大于自毁屏障也。”
孔子说:“主公多虑了。据我所知,蒲之男俱有捐躯之志,蒲之女亦有卫家之心,皆不愿随贼叛乱。讨伐逆贼,唤起百姓保家卫国情感,乃加固屏障也!”
返卫路上,孔子曾途经蒲邑。蒲邑是卫国贵族公叔戌的封地。公叔戌原也在朝中做官,与太子蒯瞆交好,随时准备除掉南子,夺取君位。蒯瞆暗杀南子事件败露后,姬元将公叔戌赶出帝丘,赶到蒲邑。公叔戌一到蒲邑即招兵买马,图谋不轨。孔子一行进城时没遇到什么麻烦,出城时却横遭阻拦,守卒不准离开,提了个无理的要求,若肯歃血订盟,永不再回帝丘,就放他们出城。孔子急于脱身,且僵持下去无益,就点头答应了。
盟约还言犹在耳,孔子即照直前往帝丘,众弟子不免疑惑。孔子曾说,为政之道有三:一粮食充足,二军备充足,三取信于民。如果迫不得已去掉一项,先去掉军备。如果迫不得已还要去掉一项,就去掉粮食。子贡疑惑地说:“夫子常教导我们,言而有信。刚跟公叔戌订立的盟约,能这么快就毁掉吗?”
孔子说:“要盟也,神不听;要我以盟,非义也。”在被要挟的情况下发誓订立的盟约,上帝不认可;用要挟的手段迫使人订立的盟约,违背道义公德。这样的盟约与君子的诚信风马牛不相及,自然不具备任何约束力。
要盟不是盟。孔子一语中的,子贡等茅塞顿开。所谓人情练达,世事洞明,就是具体情况具体分析,凡事不拘泥,不偏执。即使放在2500年后的今天,孔子这话仍然适用。所以,此番姬元询问可否伐蒲,孔子态度决绝地表示,但伐无虞。
姬元又患上了瞻前顾后症,良久不语。孔子见一时劝说不了他,拱手告辞。不过,这一次到底没白来,孔子虽然还是不被重用,但在蘧伯玉等人的力荐下,弟子子贡、子羔、子路等开始进朝为官。
司马迁说,孔子弟子多仕于卫,且多有建树。子贡能言善辩,出任使节,即外交官,一张嘴纵横睥阖,邦交关系健康发展。子羔出任士师,集公检法司大权于一身,国泰民安。子路先任蒲邑宰,后任大将军孔悝副官,都有业绩可圈可点。孔子再次从别国返卫路过蒲地时,曾三赞其善……
孔子周游列国14年,足迹遍及陈、蔡、曹、宋、齐、郑诸国。这些国家,孔子不是路过,就是仅逗留数日。楚、晋曾许以他高官厚禄,但刚到楚国边境就发现被骗,晋国则根本没去成,未渡黄河就又返回。说起来,还是卫国待他最好,故四次适卫,前后在此生活了10年。
公元前484年,惊闻亓官氏病故,孔子还乡料理后事。传孔子走时,经书子集拉了一大马车。他说:“吾自卫反鲁,然后乐正,雅、颂各得其所。”可见居卫期间的采风积累与后来的著书立说关系渊源,卫地之于孔子,之于中华文化,功莫大焉。
孔子在卫国的知名弟子,除了子贡,还有闵子骞、公西华等。但系统接过孔子衣钵,发扬光大孔子思想之大成者,首推后来居上的子夏。《西汉书》载:诗书礼乐,定制孔子;发明章句,始自子夏。
又载,孔子既没,子夏居西河教授,弟子三百,言传身教出魏文侯、李悝、吴起等经天纬地之才,人称帝王之师。据有关专家学者考证,子夏设坛教学的地方,在今开发区新习镇一带。西河名声响亮,才俊如云,一度为春秋战国最高学府、文化圣地。李悝又言传身教出商鞅,商鞅又言传身教出公孙衍……
濮水悠悠,千年一脉,从诗经里吹来的卫风历久弥新,习习扑面;黄河滔滔,不舍昼夜,径流在波峰浪谷间的论语抑扬顿挫,声声在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