鱼和鸟以流线型身体减小阻力,从而获取速度,也获取自由的意志,为了做得更好,它们舍去了多余的脂肪,越来越接近自己喜欢的样子。去远方是最重要的事情,远方代表着更多的食物与更安全的繁衍。它们交付了翅膀或鳍,终生都要到远方去。然后,再从远方回来,不辞劳苦,从不更改。
针良鱼让我想到鸟,其状如鲦,其喙如针。每年槐花盛开时节,针良鱼向岸边靠近,在河流入海口,因误闯渔人的密道,终究成了俗世里的美味。
针良二尺有余,细长侧扁,呈带状;体背蓝绿,体侧银白,有一些不规则、易脱落的细小圆鳞。最具有想象力的地方,是它的头颅,两颌延长呈喙状,细长坚硬,鹤嘴一样。青条、双针鱼、鹤嘴鱼、马步鱼等都是针良的族亲或别称。
针良分公母。公鱼肚腩油脂多,入口香腻。母鱼油脂虽少,肚腩里却藏着鱼子。会吃的老饕通常公母各买一条,搭配着做,平衡其味。此鱼做法颇多,醋焖是一种,香煎是一种,葱烧是一种,另有包饺子、汆丸子等吃法。海边的野馄饨摊上,通常会有迷你版针良鱼干,多为马步鱼,在炭火上滋滋冒油。烤到通体焦黄时分,相当折磨食欲,咬一口,外焦里嫩,肉质细腻,鲜甜之味满嘴盈动。
每年槐花一开,渔村会放针良船。老渔把式说,过了这个村,没有那个店。这样说着,人便放风筝似的忙活开来:一个三脚架,两根小竹竿,中间是块小红布,拴上揽勾,用海鸥翅膀上的羽毛做浮漂,让它随风飘去。逢好风好潮水,收线时,一二百条针良鱼就齐齐地咬了钩。
莱州湾沿袭着晒鱼米习俗。夏初,日照充足,正是晒鱼米的好天气。人们将针良鱼洗净,撒上盐,加胡椒粉,上锅蒸,蒸熟后,除去鱼尾鱼刺,将散开的鱼肉摊放于竹帘或席箔上,剩下的都交给时间。晒干的鱼米鲜中带咸,无论做混汤面还是疙瘩汤,抓把鱼米扔进去,分分钟鲜掉眉毛。好喝高度烧酒的,更是离不开鱼米肴。游子远行,行囊里塞上一包鱼米,乡愁里也就有了清欢。
莱州湾是山东半岛最大的渔场,其滩涂富饶,泥滩、细沙滩、卵石滩遍布腹地,各类碱蓬丰盛茂密。一方面,黄河从那里入海,搅动起海岸海涂的大批生物繁衍;另一方面,湾内常有南北风逡巡,众多鱼群由渤海洄游索饵,形成鱼汛。
当地人深得大海灵性,几乎每个村子都有鱼眼。在没有导航仪、探鱼器的年代,鱼眼近乎一种专门的职业,从事者能通过季节变化、水温差别、水深、风向、海浪、海流、日月方位,以及水鸟种类、集群大小、悬空高低等因素,综合判断鱼群的位置、群落大小与浮游方向。鱼眼之精准之神奇,是渔获丰收的保障,人气地位可想而知。
在一个老村落,我结识了一个退役的鱼眼。他干黑精瘦,身体里的水分似乎已被经年的海风全带走了。我上前请教,他答非所问,加之牙齿所剩无几,满口漏风,话语听起来含混不清。我甚至怀疑他在说梦话:“想当年,海豹海豚会在水中围堵鱼群,各种海鸟也在空中俯冲猎杀,经常激发出宏大的鱼汛场面……鸟和鱼本来就是一家子,信不信?”
为了让他继续说下去,我连连说:“信,信!”忽然,他两眼聚光,手舞足蹈,口齿异常清晰起来:“想当年,各种海鸥、海雀、海鸭在天空飞旋,瞄准鱼群后,突然自天空猛刺下来,钻入水中,溅起一丈来高的浪花。又见大鱼小鱼摇头摆尾蹿出海面,飞向高空,离开水面有十几米。最闹最欢腾的是鱼和鸟溅起的水花,在浪涌的推动下,像水柱,像水帘,像水幕,像大雾!水鸟密集,下了锅的饺子一样,翻腾着,跳跃着,声如狂风暴雨,震撼着八方啊!”
我被他的狂言震住了。
那年谷雨,鱼眼刚结婚,喜上加喜的事情就来了。早晨出海,船才离码头,就望见北面天空黑压压的鸟群在盘旋,他知道不用再往远处跑了,冲着村里喊:“赶紧撒网!”眨眼间,鱼群到了眼前,直径上千米,几艘渔船合围,不断拉网,鱼一个劲地往网里跳啊,怎么拉都拉不动。这时候,全村人应声而至,包括女人和孩子,在海边欢呼雀跃,很多人直接用抄网,甚至下手抓,向岸上扔,向岸上抱,还是抓不完,捞不尽。
鱼眼说,这是他这辈子看到的最大的鱼汛。鱼在跳,鸟在叫,水花喷涌,好像天河下泻,风声、水声、人声,连成了一片,耳朵都快震聋了。很多人的网里有鸟,他再次强调,鱼和鸟都是一回事、一家子!
鱼和鸟都是一回事——在田野调查时,我着重关注过莱州湾特有的大杓鹬、长嘴鹬、棉凫、小滨鹬、黄脚银鸥、遗鸥、灰林银鸥、细嘴短趾百灵、叽喳柳莺和靴隼雕等鸟种,并且一厢情愿地去对应去寻找,总觉得鸟和鱼之间有一条隐秘的基因链。
难道不是吗?鸟群若非大海施放的秘密烟火,鱼群若非天空亮出的漂亮文身,它们如何会一样炫丽,一样令人迷惘?我好像梦到过这样一幕:鸟疾飞而下,降落在大海的肩头;鱼腾跃而上,斜靠于西天的胸口。忽然间,天空海洋都一一隐去,只有爱没有始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