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想起方悄,我就有一个错觉,认识他仿佛是昨天的事,彼此间也没多远的距离。
事实上,我们认识是上世纪90年代中期的事,空间上也隔着一重一重的山水。一个来自孔孟之乡山东,一个来自天府之国四川,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开设的首届作家班,让我们有幸成为同学,同住在一栋研究生楼的301室。那个时候他写诗,他一直以一个诗人的形象孑然行吟于我的记忆里。今得知他拟出版一本散文随笔集《往事流沙》,并叫我作序,我多多少少有一点讶异。一个写诗的人又写了一本文集,让我骤然意识到岁月的流逝,意识到横在我们之间的,是多么实实在在的天南地北。他的家乡云阳早已划归山城重庆,我业已辗转来到龙都濮阳。直到煞有介事地提起笔来,准备欣然从命,我才从那个固执的错觉中清醒,只知道他是《诗歌报》月刊副主编,别的了解无多。不得不临时抱佛脚,逮住他传来的篇目来来回回看。手忙脚乱中,不知怎样才能切中其为人为文的一鳞半爪,侥幸完成一篇赖以蒙混过关的序言。
方悄的书桌靠窗,床为下铺,是第一个抵达301室的,我是第三个。因为我的床就在门后,又在下铺,我曾被大家推举为中国文坛新军驻北京某部301师师长。夸大其词,玩谐音梗,也是一些文学愤青惯走的路数,如同叫花子唱莲花落——穷寻开心。尽管师长听着派头大,职权却非常有限,只负责给来访者开门,给告退者送行兼关门,还兼着负责提醒督促每个人的值日工作。实际上,真正的师长是方悄,或者说成司令才更合适。他第一个到的就不说了,还生活优越,吃的比我们好,穿的也像模像样。重要的是,他显得比我们有涵养,架一副眼镜,喜欢手托着脸看你,说起话来引经据典,条分缕析。这样在有涵养的基础上,就又显得特别有见地。一个人身份地位确立了,说出的话自然有分量,远比我这个杂牌师长的话更掷地有声。我记得好几次同室操戈的战火,都是他慢条斯理地熄灭的。而且,他不仅个人卫生搞得好,轮值时的打水扫地一类活计,也决不偷工减料、敷衍了事。所以他的值日从不用我管,当然师长也管不了司令。
为什么老是产生方悄同学就在身边的错觉,想来这便是渊源了,我们毕竟一块主政过一个寝室。以至于事过多年,他还习惯遥控我,先是敦促我为一个英年早逝的同学写纪念文章,又接着下达一个更光荣也更艰难的任务:“我最近要出一本散文集,序由你来写,不许讨价和推辞。”恍惚之间,仿佛又回到了朝夕相处的301师师部。
同宿舍人中,方悄几乎是我唯一找不出毛病的一位同学。除了上课时间,他一般都在属于他的方寸之间活动,读书,写作,思考,伴文字如同伴呼吸。他很少像我和其他同学那样,串门,扎堆,扯淡,动辄指点江山、激扬文字。即使偶尔出一回神,参与一下我们的高谈阔论,他也自有一份淡然和笃定的力量,宁静致远。我记得他有一句平白如话又饶有意趣的诗:“从星期一到星期六……”那时很多地方都还没推行双休日制,周一到周六囊括消耗了我们的大部分光阴。显而易见,这是他一句诗的上半句,所指与能指的具体出发点与落脚点我已不甚清楚,但却抱住皮毛不放,滥用至今,动不动就从哪到哪一下子。尽管彼时已过了人手一张《诗歌报》的发烧年月,但以我对他的理解,他仍会比我们多数人走得更远,会靠着那些平白如话又饶有意趣的句子,走出一片自己的天地。
说一件小事。
现在想来,301师还真有许多不同常师之处。从门牌序号看,301师当是第一支登陆进驻那届作家班的先头部队,而且还一度秘密地超编。开学以后,又有一个华东师大的学生赶来报读作家班。他也是四川人,姓向。向同学好像是请假溜号来的,只能读一段时间,来得晚还要走得早,交全价住宿费有点划不来,在管理人员不知情的情况下,他借宿了我半个床位,并主动提出共同承担此间的床位费。床位费一说,大家都未必当真,属于悬念。因为我俩的行为不说是非法同居,也有非法租赁的嫌疑,侥幸不被查出来就万事大吉了,哪还敢真指望发一笔邪财!幸好我身材瘦小,他也不够高大,两个人睡一张床固然挤了些,但想到人在外面,与人为难总不如与人为善好,能凑合就凑合一下吧。这样扩容到7个人的宿舍,就有3个是四川籍的,下剩4个,分别来自苏、鄂、宁、鲁不同的省区。向同学之所以到我们屋来,想来也许就因为这里有他的两个同乡,除了方悄,还有一个叫刘浏的同学。他们用家乡话交流的时候,我们都听得云里雾里,只有眼馋人家那份老乡见老乡的亲近和欢喜了。
有一句耳熟能详的民谚说,一个槽上拴不得两个叫驴。夫妻睡一张床还乱蹬乱争被子呢,何况两个男生,更何况床虽可以挤,桌凳却只有一套,我用了他就不能用,他用了我就不能用,时间一长,还是会有这样那样的不方便。我记不清他住的是一个月还是两个月了,但记得他走的时候已颇有微词,几欲单方面撕毁口头协定,或重新议价。其实他甩手走人就行了,用不着说东说西。结果方悄看不下去,站出来主持公道,问他还能否找到第二个肯出租半边床的人,让他兑现承诺,逐日按价付费。直到看着他把钱给了我,方悄才跟他话别,为他送行,说好回到家乡再联系。我在其他文章中说过,我的作家班生涯衣食不保,难以为继,这份多少有些意外的补偿,倒叫我在窘境中吃了几顿饱饭。仔细想想,床虽叫人家睡了一半,但包含床位费在内的桌凳多由我霸占着,潜意识里把自己当原住民,当二手房东,却要人家承担一半费用,到底是他亏,有意见也在情理之中。不知今天向同学人在何处,是否常跟方悄叙旧,若说起那段同宿一铺的日子,唯愿大家一笑而过。事虽小,方悄却在老乡和我之间站在我的立场上,维护我的利益,他只对事不对人的那份坦荡磊落,就此可领略一二。说起来,这也是我什么时候想起他,什么时候都要生出他还我在身边这一错觉的又一个根本缘故了。
一晃经年,往事遥远。这本谈诗论文的集子,让我得以重温方悄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,磊落为人,执着为文。时至今日,他依然工笔于那些长长短短的句子,不谙世事,也不屑于谙世事。好比一棵临风的树木,不卑不亢中,我手写我心;不卑不亢中,遗世而独立。这都什么年头了,他还《专等一个人》,他还《但伤知音稀》,像个小男生一样地《雨中独白》《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》,甚至一度恨不得为某个人殉情。按说方悄早过了伤春悲秋的年纪,他也不是那种容易伤春悲秋的人,上学时就不是,现在更不是,只因为不滥情,才会用情专注到解不开的份上。正如他在文章中所说:“有一类人神经末梢很发达,对不关己的事情的关注往往超过自己的事,常常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愁闷。他们傲慢、自大,以超前的眼光审视现实,觉得满意的少不满意的多,不屑与人交往,交的朋友很少,但交得认真,可以生死相依。”我深信其言,并且有理由推测,也只有坚定了这样的理想信念,他才会在这个众声喧哗的年代里更进一步地发出响亮而独特的声音:“一个没有殉情的民族,一定充斥着势利和铜臭,这样的民族我不喜欢。我愿做一个旅人,陪同心爱的人永远流浪下去,直至死在旅途,由她将我埋葬。”我欣赏这样的情感,或者说思想,举重若轻,小我中不时见大我。只有一个个个体的综合水准提高了,社会文明才能在薪火相传中得以长足的进步。所以我要说,这与其说他在伤春悲秋,毋如说他以审视自身为媒介,借以反思国家民族的命运。一样的儿女情长里,让人品匝到了不一样的况味。
如果说抱残守缺着一份情素有点不合时宜的话,那么,再一相情愿地探讨那些玄虚而又深远的课题,无疑更奢侈也更危险。不巧又偏巧的是,方悄把这二者全占了。你看他置身书斋、埋头案前,又自说自话地坐而论道起《关于哲学》《关于梦境》《关于坚持》,真叫我不知该为他鼓掌呢,还是该给他以当头棒喝。我虽然做不到像他那样潜心修行,但骨子里有一个基本观点:见证一个作家是否真正具备大无畏的开创精神,不是看他写了多少作品,而在于他有没有足够的勇气务一务虚,在于他能否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,敢于远离著作等身的表面诱惑和以字计酬的眼前利益,负一隅而作战,搏中流而砥柱。因为我们通常所说的意蕴、气节、灵魂、个性,以及艺术境界和生命真谛,凡此种种,无一不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,而又唯有它们,才是支撑一个写作者赖以安身立命的根本元素,是这一个写作者有别于那一个写作者的鲜明特征。值得欣慰的是,方悄做到了。早在课堂上,他的诗就深得张志民、邹静之等大家名师好评。这些洋溢着诗意的作品,是从他内心深处流淌出来的文字。
一个弄诗的人弄文,也许并不讲究形式;一个集子里的文章,也许并不篇篇锦绣。但是,他跃然于纸上的思想智慧和机锋光芒,以及他贯穿于字里行间的人文精神和悲悯情怀,仍不时让我击节拍案,恨不得跑到他身边,再像上学时一样来一次彻夜长谈。我知道方悄饱读诗书,但饱读到旁征博引如家常闲话,言必有据如信手拈来,还是叫我一惊再惊。也是在这部书稿里,我看到了一个纯粹意义上的读书人和写作者。诚如他说的那样,用诗沉思人生,用文辩论人生。在这里,古今中外的学问皆能被他拿来应用,却又不拘泥于古、不崇媚于外,纵使上究天文、下探地理,到头来,还是具体到了大爱大恨的立场上,具体到了大是大非的立场上,字字句句皆情有所归、理有所依。我常想,一个人写什么或怎么写,关注什么或抗拒什么,冥冥中,一定是受了谁的暗示或操纵,舍此你很难找到更充分的理由解释,梵高何以要一意孤行地画一辈子向日葵,西西弗斯又何以要穷尽毕生的精力往巅峰上反反复复推石头。那不是别的,那是我们的宿命,是上帝将我们派遣到尘寰时便派定好的最日常的工作,最神圣的劳役。
既是宿命,又是最神圣的劳役,再多说就有点冒犯上帝了。就此打住,聊为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