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向椿树请愿 □ 文华 2024年03月04日

“天上三星正南,人间家家过年。”

夜很黑,风也很冷,冻得硬邦邦的街上积满了冰,且坑洼不平。我跟着母亲走在给人送礼的路上,深一脚浅一脚,注意它们有一会儿了。我发现它们始终盘亘在我的头顶,我走跟着我走,我停跟着我停。如此亦步亦趋,又如此不离不弃,叫我觉得它们居心叵测,形迹可疑,不由自主地扯紧了母亲的衣襟。母亲就是在这当儿给我说了开头那句谚语的。

那是三颗分外明亮的星星,母亲指着它们,一一告诉我哪是福星,哪是禄星,哪是寿星。母亲说,福、禄、寿三星像夜间的太阳,给世人指示时辰和方位。因为三星旁边还有四颗亮度稍弱的星,与三星共同组成一扇门的形状,母亲又称其为识门。我后来知道,它们就是西方星座体系中的猎户座,但至今不清楚“识门”两个字怎么写,根据其识时守时的表意,想来该是这么写吧。

母亲说,识门从正南方出现,寓意一年到头,一元复始,吉日良辰到了,所以民间又有“吉星高照,鸿运当头”一说。如果识门跟着谁走,母亲加重语气说,那这个人就该时来运转了。这是千里挑一的好兆头,不光不用怕,反应当庆幸感恩哩。

仿佛为了验证所言非虚,母亲停下步子说,你看,我离你这么近,识门不也是只跟着你走吗?

我仔细一看,还真是。

那年我9岁,限于阅历和知识面,还不能准确捕捉母亲话里的伏笔,只是一下子从恐惧中解脱出来,雀跃地向母亲说这说那、问东问西。我们要送礼的人家,既不是达官显要,也不是亲戚朋友,而是村里的几个孤寡老人。其中一个年逾百岁的老奶奶,儿子儿媳都去世了,孙子跟她不亲。所以,老奶奶虽然寿比南山,福却不如东海,逢年过节都是母亲给她送去相应的礼物。这叫我不理解也接受不了。因为母亲送出的礼物里,既有我眼馋的糖块、水果,还有叫我闻着流涎的鱼肉。母亲显然明了我的心思,又给我说了一句谚语:“(好东西)别人吃了传名,自家吃了填坑。”我懵里懵懂地点头,从此明白一个朴素的道理,人活世间,有好东西不如有个好名声。

我那时读小学三年级,虽然成绩难得第一,但做操站队,已连续三年站第一排;升级换座位,也连续三年稳坐第一排。这样站也第一、坐也第一的结果是,母亲十分担心我的身高。我不止一次听她跟别人说,这孩子咋不长个哩?有一个邻家婶子安慰母亲说,有的孩子长得早,有的孩子长得晚,早晚都会长哩。另一个邻家嫂子则笑着说,俺大兄弟这是心眼多的给坠住了。

所有的说法都解除不了母亲心头的忧虑,倒是今晚的百岁老人另出了个主意。她见母亲送来一大兜好吃好喝的,有些过意不去,连声说,我都是有今儿没明儿的人了,再糟践恁好的东西是作孽哩。孩子正长个儿,拿回去给孩子吃吧。

母亲说,你是咱这的老寿星,啥好东西都该你先享用哩。

母亲说着倒下东西,干脆利落得老奶奶根本阻挡不住。老奶奶裹着小脚,颤颤巍巍地追着母亲说,大侄媳妇,你别撂下东西就走。我给你说句话。

又望着我说,这回跟你来的这个孩子是二小不?也长恁高了。

母亲不置可否地笑了,说,这个还是大小。不过,二小倒也真有他这么高了。

大小的话,老奶奶说,得想想法儿叫他长个了。

灯影摇曳,老奶奶望着我的眼睛眯缝起来。她告诉母亲,大年三十这一夜,万物都有灵性。椿树是百树之王,村西头就有棵大椿树。今门黑家鸡叫头遍的时候,让大小一个人去搂春树,一边搂一边转圈儿,一边转圈儿一边祷告“椿树王,椿树王,我长高来你长长;你长长来当大梁,我长高来衬衣裳”。转三圈,祷告三遍,来年大小就能长快长高了。

其实,母亲以前也给我说过这法儿。我不信,主要是不敢,可母亲坚信心诚则灵,如今有了新的理由。她说,活过百岁的老奶奶都说了,还能不灵!

又说,不用怕,今门黑家有吉星保佑着你哩。

辞别老奶奶,母亲特意绕到村西头,让我先看看那棵大椿树。那树挺拔壮硕,深黑的夜色里,根本看不出它有多高,我也根本搂不过来它,委实颇具树中之王的风骨。有风吹来,枝条哗啦作响,令人闻风丧胆。我赶紧央求母亲离开,是宁肯一辈子不长高,也不要向它请愿的态度。母亲知道太难为我了,也似乎不放心我一个人半夜三更出来,转而求其次,让我向自家院里的那棵椿树请愿就行。

我家院里的椿树才种上没几年,无法跟村西头的大椿树比,但毕竟是椿树,躯干笔直挺拔,明显比别的树高。它就在我睡觉的堂屋前头,距离门窗的距离不超过三米,白天我可以搂着它玩,甚至可以攀爬上去,借助它的枝杈到房顶上看书,但如果夜间跟它发生肢体接触,对我仍是一个巨大的挑战。小孩子的胆量真是无法想象,我现在可以在深夜的深山里独步,甚至可以在孤魂野鬼出没的坟堆里打坐,小时候却不行,天一黑就不敢一个人出门。因见母亲总为这桩事发愁,也为了躲避村西头的大椿树,我不情不愿地说,好吧,我去搂搂咱家的椿树。

那时过年还没有禁放烟花爆竹的说法,怎奈大家都贫困,不禁放也不舍得随便燃放,只在除夕傍晚和春节五更煮饺子的时候各放一挂炮仗。当天晚上,我曾说好和兄弟姐妹一起守岁,但守着守着就睡着了。黑灯瞎火中,母亲喊醒我,站在门后为我壮胆。门一开,迎面就吹来一股凛冽的风。我两腿如筛糠,直打退堂鼓,像上刑场一样,艰难地上路。不过三五步远,走得一步一趔趄,感觉比三五千里还要漫长。最后一步我是扑过去的,要不非跌倒不行。寒风刺骨,树身冰手,我忘了该顺时针转还是逆时针转,只是拖着哭腔念叨:“椿树王,椿树王,我长高来你长长;你长长了当大梁,我长高了衬衣裳……”

也不知念没念到第三遍,突然有烟花蹿上头顶,在半空炸响。那哪是烟花,分明是张牙舞爪的魔鬼,声色俱厉。我夺路而逃,跑到被窝里,不管母亲如何劝阻,只管蒙着头发抖,好长时间都余悸未息。

我后来想,所谓吉星高照、让老奶奶面授机宜、在自家院里栽椿树,于母亲而言,也许早就是有意为之,用心良苦。可惜我愚钝,死活开不了窍。本来心就不诚,又没善始善终,难怪请愿不遂,树王终未显灵。我还是生长缓慢,直到过了发育期,也没长出理想的身高。但从那以后,母亲再也不动员我除夕半夜搂椿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