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周末还乡,又见小河。
小河上游为东西流向,在我们村前改南北流向,把村子分为两个部分,我家在河西。
驻足河畔,注目流水,忽然心生些许愧意。我曾不止一次写到它,但每次都写得浮光掠影、浅尝辄止。在既往的作品中,小河如同勾勒故乡背景的一根虚线,若隐若现,若有若无,甚至都没交代过它的名字和来历。
小河其实是有名字的,叫东池干渠;也是有来头的,可溯流而上至金堤河,再由金堤河溯流而上至黄河。黄河远在百里之外,但小河拉近了我们与黄河的距离。这渠源自母亲河支流的支流,一路滋田润禾,沿途澄沙汰砾,流淌到我们这里的时候,早已风平浪静,清澈见底。
我知道,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。
我还知道,唯有门前镜湖水,春风不改旧时波。
相对于冷冰冰的哲理,还是满载乡愁的诗句深得我心,令我感同身受。记忆中,小河四季分明,尤以春汛涌动的情景最为壮观。通常是中午,你正在吃饭,突然传来一阵“咔嚓”“咔嚓”的响声,大地也跟着一阵颤动。等你撂下饭碗跑过去看,冰封了一个冬天的小河已然解冻,大块大块的冰凌簇拥着、碰撞着,裂变出更多的冰凌,撞击出更清脆的响声。每一块冰凌都是一面镜子,每一面镜子都镶嵌着一颗太阳,金灿灿亮晶晶的,分外炫目。明知道它们是冰,看上去却像一河火焰在燃烧,又像一河水银在奔走。
春风拂过小河两岸,柳枝抽绿,芦苇发芽,小草破土而出。水暖鸭先知,鹅紧随其后,拨动一层层清波。觅食间隙,它们还会扎着猛子洗澡,头颈深深入水,尾巴高高翘起,憨态可掬。这当儿,燕子来河边衔泥,去人家房梁上筑巢,如同来河边担水、去菜园浇灌的农人,不停往返,不辞辛劳。等吃饱喝足的鸭鹅次第上岸,天也快黑了,但小河还要迎接新一批访客,牧归的牛羊后脚赶前脚地饮水来了。
夏日日影近,小河呈现另一番气象,日出云蒸霞蔚,夕落流光溢彩。
一座水泥桥横跨东西,把一分为二的村子又合而为一。在相当长的一段年月里,它不仅方便大家出行,还是一个文化活动平台。入夜暑热难耐,唯桥上河风阵阵,伴着流水送来股股清凉。那时村里尚未通电,自然也没有电视、空调,人们聚集桥上纳凉,男女分坐两端。父辈们热衷于宏大叙事,尽管辛苦劳作了一天,照样谈笑风生。比如神农尝百草,又比如桃园三结义,再比如智取生辰纲,他们都津津乐道,屡讲屡新。正是这些桥头掌故给了我最初的文学启蒙,并促使我最终走上写作的道路。在后来的写作实践特别是小说写作实践中,我自觉不自觉地表现出来的英雄主义、理想主义倾向,想来就是受了父辈宏大叙事的影响。比较而言,母亲们就务实多了,关心柴米油盐,惦念蔬菜和庄稼的长势,放不下公婆和儿女的健康,常常一边拉家常一边不忘掐草辫儿,以贴补家用。流水淙淙,蛙鸣声声,我和二壮、红枫几个小伙伴在父母身边蹦来跳去,不亦乐乎。偶尔我们也会静默出神,小大人一样地凭栏远眺,试图数清满天星斗,或者捞出来摇晃在河里的月亮。
月亮自然无从捞起,倒打捞过一艘月牙状的轮船模型。
二
二壮父亲在部队当海军,船模是他父亲送给他的11岁生日礼物。
船模全木结构,小板凳般大小,周身鎏金,二壮视若命根子。红枫稀罕,请求二壮借他玩玩,结果一阵风起,船模就扬帆远航了。
不用说,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。
我们有时会折一些纸船放河里,但从没放过船模,不知道它多贵重。二壮气得直嚷嚷,红枫自知理亏,一边说很快就能撵回来,一边挥动双臂划水,奋力地向前游去。
水边生长的孩子,识水性也早,我们都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游泳。别说蛙泳、仰泳这些简单的招式了,就是逆流踩水,也如闲庭信步。小河差不多有50米宽,我们一个猛子扎下去,可从这岸潜到那岸。如顺风顺水,一个猛子能潜百把十米。那是个星期天的上午,一起玩的小伙伴有十来个,开头一起追赶的有五六个。等过了我们村与另一个村的边界,就只剩下红枫、二壮和我了。本来没我啥事,但我一直想知道小河究竟多长,流向何方,一个人不敢探险,此番正好与小伙伴结伴同行。我那天倒没出啥意外,二壮在河流拐弯的地方撞到一条大鱼。大鱼尾巴一甩,甩得他鼻青脸肿、顺嘴流血。他说大鱼有一米多长,跟他一样高。我没看到,但从它搅动的浪花和它造成的伤势看,那该是整条小河的鱼王。
无端叫二壮受累又受伤,愈发激起红枫的斗志,一边发誓要把船模捉到手,一边沿河坡找来一种叫齐齐菜的野草,团在手里,挤出汁液涂擦二壮伤处,说这样止血,不会发炎流脓。我也知道齐齐菜止血,药食两用,但它的叶片生满锯齿毛刺,薅它团它的话,倒可能先被它扎出血来,所以很少触碰。知道和做到,终究不是一回事儿。再联想到自己动机不纯,我有些不自在地表白说:“对不住,我一直没明说,我是为了看看小河流到哪,才跟着你们来的。我一个人不敢。”
“啥对不住啊,”二壮挥挥手,豪气地说,“单是能见到那么大的鱼,今天就不虚此行了。走,看看还能碰到它不?”
旅途中,三个小伙伴互相谅解包容,结下一生的友谊。稍事休整,我们选择在岸上追,但有些河段的岸,并不像我们村一样,是岸也是路,追着追着就没路了。要么全是沙土,要么种着庄稼,要么长满野草,我们不得已重新下水,穷追不舍。但无论怎么追,我们总与船模有距离。看不见它也好死心,要命的是,每每我们要放弃了,它就在前方的漩涡、芦苇丛打转转。我们一靠近,它又起起伏伏地驶远,仿佛存心跟我们捉迷藏一样。
我们那个镇子叫古云,大大小小有30余个村庄,南北长约10公里。我们从镇南跑到镇北,看见小河像一条当空舞动的彩练,把沿岸村庄串联在一起。原来小河不小,长得不断给我们惊喜,也不断考验我们的意志和体能。平常水性再好,也经不起如此长途跋涉,再下水,基本上只能靠水的流速前行。日已过午,饥饿、疲乏、恐惧、挫败感轮番袭来,我们都无心恋战了。下一个镇子是大张家,越来越人生地不熟。我们开始严肃地考虑,还要不要追下去。迷茫之际,岸边几个洗衣服的大姑娘小媳妇注意上我们,其中一个站起身子,手搭着凉棚说:“咦,那是小枫不,你咋跑这儿来了?”
原来是红枫刚嫁到此地的小姑。
红枫小姑死活不许我们追赶了,说这要有个三长两短的,还能得了!她拉着我们去她家吃饭的当儿,我父亲、红枫父亲、二壮叔叔骑着车子赶来了。大人见我们没回家吃饭,打听到原委,心急火燎地找来了。一个玩具,惊动几家大人,我们心头忐忑,担心挨骂挨揍。好在他们顾不上多理会我们,估摸着时间行程,与红枫姑父从路上骑行到小河下游,在另一个叫观城的镇上,总算把船模截住。
从我们村到观城,五六十里路。河流不走寻常路,曲曲弯弯的,应该更长。正是在观城,小河汇入禹疏九河之一的徒骇河,随徒骇河斜穿山东省全境,最终奔向千里之外的渤海。那是我第一次知道,小河胸怀海洋,流到了那么远那么远的地方。
三
秋来水天一色,满目波光潋滟。
我知道色彩斑斓的秋天还是个冷落清秋节,知道喧闹的背后埋伏着寂寥,就是从小河开始的。风中层林尽染,离愁别绪弥散。当稻谷离开秸秆,果实离开枝头,大雁也在芦苇荡深处呼儿唤女,准备迁徙。出发前夕,它们集体在小河上空滑翔、盘旋、逗留,然后一声长鸣,振翅飞成远行的云朵。目送雁阵,牵肠挂肚,不知它们他日落脚的地方,是否也有这么一条水草肥美的小河。
霜是从哪一天降的?
雾又是从哪一天起的?
晨起上学,看见一地白花花的霜,一河白茫茫的雾。眼前顿时有了哈气,眉梢凝结露珠。又一夜醒来,河面上浮起些许薄冰,三三两两的,还未形成阵容。冰来源于水,却比水还要透明,可捞起来把玩,也可送嘴里咀嚼,咀嚼出“咯嘣”“咯嘣”的响声。比小伙伴还稀罕它们的是鱼儿,刚刚拱到西,停停又拱到东。直到有一天,浮冰连成片,一大块明晃晃的玻璃罩满河床。
天寒地冻的日子,我们在河床上溜冰、打陀螺、凿窟窿钓鱼,热闹无比。有一年冬天还未上冻,小河忽然断流了,弄得我们没着没落的,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。一天放学回家,我看见父母在收拾屋子,说是全聊城地区统一组织冬修水利工程,其中就包括给小河疏浚清淤。因各县区领到的工种任务不同,比如筑堤、开渠、打井、架桥等,我们这儿的青壮劳力去别处,别处的青壮劳力来我们这儿,都是各带口粮出义务工。两岸傍河的人家,能腾出空房的,都在腾房给义务工住。我家也住了10余个义务工。
一连半个多月,我看见千百号人在小河里忙碌,一眼望不到头。朔风凛冽,人们挥汗如雨。铁锨镐头扬起处,泥块溅着水花飞离河底,土块划着弧线飞向河坡。小推车穿梭其间,声声号子响遏行云。
疏浚过的河道,加深加宽了许多,两岸也高高地耸立起来。再次开闸放水,小河更加畅通无阻,一天到晚唱着欢快的歌。可是——生活中没有“可是”多好啊——有那么几年,一些小作坊小企业进驻小河两岸,粉尘、废水排入河道,河水发黑变臭,禽鸟远走高飞,鱼虾几近绝迹。污染一条河,可能是一天两天的事;澄清一条河,则是一年两年都难以完成的工作。后来,有关部门下大力气关停并转了一些企业,严格准入制度,严格排放标准,小河终又慢慢清明起来。
去年冬天还乡,我看见人们又一次给小河疏浚清淤。时代不同了,人们再不用肩挑背扛了,一辆辆铲车、吊车、挖土机开进河道,替代了人力不说,施工进度也今非昔比。其中一辆挖掘机上,坐着发小二壮。他把土地转让出去了,专做挖掘土方的活儿,收入不菲。但为小河清淤,他志愿加入,说是谈钱伤感情。一有闲暇,二壮就去小河边钓鱼,曾钓过二三十斤的大鱼。他说,这两年,大河里有水小河里满,水质也越来越好,应该还有更大的鱼。许多年过去,孩提时期见过的鱼王,他仍念念难忘。我说好,你钓到鱼王了给我说一声,再叫上红枫,我们跟它合个影。
门前有片镜湖水,鱼翔浅底,鸟飞长空,是故乡的福祉,也是游子的牵挂。小河旱能灌、涝能排,不可或缺,一直润物无声地改善着环境,也一直见证并守护着乡亲的岁月静好、五谷丰登。
从大河里来,到大海里去,小河源远流长。